用最质朴、真实的文字去记录那片仍旧带着余温的故土,回味、思索与呈现着令人痛彻心扉的苦难,正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这本书里所做的一切——“我边写,边搜集情感、思想、语言的日常生活……我想捕捉心灵的常态,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切尔诺贝利核事故这只“黑天鹅”降临的时候,她只能作为一个悲剧演员被迫参与其中,而她却又成为了这场悲剧的记录者,更重要的是,她忠实且虔诚地记录着这一切。
与一些鸿篇巨制不同,在这部作品中,阿列克谢耶维奇满怀着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对故土的眷恋,忠实地记录了核事故背后许多“小人物”的惨痛经历:身体的损伤,对事故起因的困惑,对生活的迷茫和对体制的反思。毫无疑问,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视角是具有创造性的,是独一无二的。在书中,对农民失去家园的痛苦,妻子失去丈夫的悲恸,核物理学家向高层领导人反映实情所遭受的冷遇,普通民众缺乏科学素养和官员的愚昧与无知,以及记者眼中的灾区,都有着极为传神的记述。
全书开篇新婚妻子对于消防员丈夫的断肠之爱,更是让人体会到在纪实的灾难面前,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脆弱。作者的残酷叙事抛出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怎么可能用爱“杀人”。当死亡以爱人的形象出现时,你选择逃避死亡,还是为爱坚守。这些痛苦的两难悖论折磨着这对新人,妻子向医生隐瞒怀孕的危险处境,去照看已被强烈辐射的丈夫。辐射残忍地消耗着爱情,去除着人性,但妻子突破了禁忌,去亲吻、呵护,给予丈夫温暖的临终关怀。这本身就是一则关于爱与罚的、令人心碎不已的挽歌。
在书中,阿列克谢耶维奇让那些切尔诺贝利事件中的小人物因苦难而变成了大人物。她让他们在书中叙述自己悲哀的小历史,同时也在叙述中构建人类苦难的大历史。在切尔诺贝利,生离死别被放大了无数倍。无知和良知,个人和国家,谎言和真相都交杂到了一起。苍白的文字里是无限的悲哀,每个人都在问着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确确实实发生了,许多美好的事情戛然而止,可见的只有死亡与不安。
切尔诺贝利的历史并非是被核原料污染的简单记录,它更是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思索。如果说米兰·昆德拉惯于描摹政治的遗忘症,那么阿列克谢耶维奇则探讨了为何遗忘。记忆在历史叙述面前往往被认为是脆弱短暂的,只是情绪的杂糅堆砌,而每个受访者的苦难记忆又都是极度私人化、体验化的。核灾难的残酷在于它告诉人们,记忆是无用的,因为真正的恐惧已不是过去,它存在于持续的未知恐惧之中,它属于未来。核灾难使原本平凡渺小的切尔诺贝利人变为了特殊生物。“瞧,这个人,来自切尔诺贝利”,这种暗示,使人深感异化的痛苦,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土地,更是所有生活。
而《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这本书给我们的震撼,也许正源于许许多多的讲述者给与作者写作的压力——“你有资格书写我们的苦难吗?你为谁而写?你写了有什么用?”这一系列的反诘让她深感困厄。因为苦难、恐惧、伤痛、不幸只会成为负担,人们努力回避着、试着遗忘这并不光彩的历史。而阿列克谢耶维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揭开伤痛记忆的勇气,舍我其谁、发声书写的使命令人钦佩与动容。讲述者的文化层次各异,叙述面向各有不同,而阿列克谢耶维奇却善于以沉思的智慧洞察各种精神体验、生存困境和痛苦焦虑,她反复坦诚记忆的脆弱,语言在灾难前的无力,也许正是这种对生命伤痛的谦卑,才彰显了这部作品的伟大。
正像她所说的那样:“始终让我感到痛苦的是,真相并不能完整地置于一颗心灵,一颗脑袋。真相往往是碎片化的,真相有多种,它各式各样,无处不在。”她揣着一颗寻找可怕真相的心,在这些因核爆而起的苦难粉尘中穿梭着,将那些哀伤、绝望、恐惧的碎屑整合在一起,并用真相去淬炼它,将它们凝聚成为文学与道德的绝唱。
最后,引用当代哲学家陈嘉映教授的一句话,“公义难能可贵。让我们每个人,力所能及之处,增添一点点良善与公义,永远永远不要与不义者共谋。至少,你可以擦净一片玻璃,让光透进来,倘若你不是光,或者还不敢成为一道光。”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每一个普通人也是如此,他们默默擦拭着玻璃,承受着自己的生活,而正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记录,才让光慢慢地透了进来,就像诺贝尔文学奖给予她的颁奖词所说的那样:“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